冷漠以對許多事,他習慣冷漠以對。用漠不關心的態度,來減低自己受傷的最大可能。他曾經想過自己有可能是熱忱、誠懇的人,只不過在他成長的過程中出了狀況改變了他,讓他發覺,冷漠才是最好的處世準則。十歲那年,他的媽媽離家出走、不告而別,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裡。從那一年開始,他知道,除了冷漠看待每個人的來來去去,別無他法,只有這樣的心態,不多奢求、不多付出什麼,他才不會再次嘗到失望的滋味。十歲,他被迫在一夕之間長大,肩負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。妹妹八歲、弟弟五歲,下午放學,他必須牽著妹妹走到幼稚園接弟弟回家;傍晚時分,鄰居家裡傳來陣陣滷肉、蒜香味時,他放下功課,與柴米油鹽搏鬥著。從荷包蛋煎的焦黑開始,他學會了將爸爸早上採買回來的各式菜色,變化成色香味俱全的美食。照顧弟弟、妹妹的生活起居,成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。心底隱隱有著不甘心,他對自己承諾,一旦可以對弟妹放手,他要做自己,做一個冷漠的人,沒有人可以再讓他付出真誠狂熱的愛去對待。身為老大,不是他可以選擇的,媽媽離家出走,他必須兼母職,也不是他自己可以選擇的,唯一可以選擇的,是他自己的人生觀和愛情觀。他想過,如果爸爸多愛媽媽一點,或是多疼愛媽媽一些,媽媽也許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,然後……,他也不會選擇這樣的人生。或者也該說,如果爸爸再控管的媽媽嚴厲些,也許媽媽沒有私房錢可以頭也不回的離開。雖從來沒聽過爸爸說過什麼媽媽背後的小話,但他心裡對父親是又愛又恨,如果不是爸爸,媽媽可能還在家裡,安份守己的做一個賢妻良母,他也不致於必須做這些感到痛苦又不得不為的責任。哼!暗地裡,獨自一人的時候,他會不屑的重重冷哼一聲。是的,他一直不滿這樣的安排和人生情節發展。弟妹從小到可以自立時,對他一直尊崇備至、感激萬分,他不是不知道,但那份不甘願,依然沒有隨著時光流逝而減少。他怨恨自己的命運,是蝴蝶效應下的結果。他沒有表現的特別關懷,也沒有特別疼愛弟妹或孝順父親,他用自己的冷漠來表達自己一輩子的憤慨。他有些冷冰冰的,爸爸和弟妹也逐漸習慣他的冷漠,誤以為他是個內斂木訥的人;當別人如此看待他之時,他也理所當然的戴著冷漠的面具。三十歲時,他挑了個喜歡的女孩結婚,她活潑大方,總是熱心助人,與他完全相反,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喜歡她,並不愛她;其實,他也許永遠都不明白什麼是愛,只覺得和她在一起很舒服,其他女孩不是工於心計,就是重物慾、愛計較,讓他不自覺的皺眉。她是個大受歡迎的媳婦和大嫂,爸爸和弟弟、妹妹貼著她,熟絡的講著體己話,而她比他更像家裡一份子,將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都打點的妥妥貼貼,過年、過節、過生日,她安排周全,毫無怨言。她的眼神裡有愛的光華,還有無私的奉獻。老實說,他有時瞧不起自己的老婆,什麼人在她眼中都是好人,什麼樣的人都值得她付出真心去對待。愛?那就是愛嗎?爸爸走的時候,她哭的肝腸寸斷,久久不能自抑,他冷眼望著她,他知道自己和她完全不同,他慶幸爸爸終於可以從病榻上解脫,也終於脫離孤苦的人生----沒有另一半的青壯年和老年。「把眼淚擦一擦,還有好多事要處理。」這是他對她說的話。她悲傷激動的抱住他,他用手扳開她牢握的手指,再度說:「眼淚無濟於事,更何況在這麼多人面前,妳這樣能看嗎?!」她的眼神閃過一絲無法察覺的絕望,當然,他並不知曉。 盡責的她,陪伴著冷漠的他度過一輩子,從無埋怨,儘管他總苛扣所有的經濟,包括她買每一樣女人的物事,都必須向他報帳,她依然笑臉迎人的過著每一天。他當然不懂,她為什麼可以這麼快樂?有什麼理由可以讓她這麼快樂?又有什麼事能夠讓她傲然的存活在世上?這回,六十歲的她躺在病床上,染白的髮因為化療所剩無幾,枯乾細瘦的手指握住他同樣垂垂老矣的手,溫柔輕緩的說:「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,很抱歉沒有辦法陪你到老,對不起,往後你得好好照顧自己,還有……,請你讓孩子知道你有多麼愛他們。」她閉上眼睛,滿足的微笑著,兒子、女兒、媳婦、女婿、內孫、外孫立在他的身後,全都紅了眼眶,喊著媽、外婆、奶奶!他的喉間一緊,眼睛驀地潮濕起來,為什麼?他為什麼會覺得傷心?他不是從來沒愛過她嗎?這是愛嗎?愛就是這樣傷人的心嗎?像媽媽離去的那年,他躲在自己的小床上默默的哭泣。為什麼他會感到自己的心揪成一團呢?現在,才知道愛,是不是太遲了?或者,冷漠的他,終於知道……,當她走後,再也不會有人像她一樣深愛著他。他再也不會擁有這樣真誠無所求的愛。 至少還有你(鋼琴演奏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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